朽沐

【BBS AU||H2OVanoss】Hide-And-Seek

*Banana Bus Squad AU

*半年前存的梗。他们那么好，奈何在下笔力不足，很抱歉。

*嗯……背景可以是在Los Santos也可以是现世。

*半新半旧的文风。有点诡异。

 

One.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Vanoss就很喜欢捉迷藏。他喜欢那种，独自在某个地方等待而后最终被找到的感觉。小时候他最喜欢藏的地方是灌木丛——城市每个公园里都存在的，永远都那么湿润的混杂着泥土味道的灌木丛。他喜欢透过灌木的枝桠看着别人逐渐走向自己，然后一边用顿挫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一边拨开灌木丛找到自己的感觉。

在他还没到上学的年纪之前，那个找到他的人通常是他的妈妈或是爸爸。和他有着相似的亚洲面孔的大人带着笑把他抱出灌木丛，亲吻他的脸颊，他于是在那个怀抱里蜷缩起来，脸上是相仿的笑容，心里是满溢的温暖——“你找到我啦。”小小的孩子这样呓语，声音是奶猫一样的软糯。

长大了点Vanoss开始更多地和同龄的小孩一起玩。他几乎都忘了他是如何开始和其他人成为朋友的——因为有与众不同的黄色面孔，他曾经很担心自己会被其他孩子排斥。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十分健康地长大了……有了六七好友一二知交，还有可以算得上“广泛”的交际面。一起玩的朋友一旦多起来，可以进行的游戏种类和花样也更丰富。但是Vanoss还是更喜欢捉迷藏。和大多数孩子一样，Vanoss不喜欢当鬼，他喜欢当那个躲起来的人。随着年纪增长，他逐渐不再执着于那些湿漉漉的灌木丛。他的藏身点可以在任何地方——城堡，树林，停车场，甚至只是一堆松散的落叶。只是有一点，他选择的地点一定有足够隐蔽而宽阔的视野，可以让他亲眼看到他的朋友们向他走过来，找到他。

而每当他被找到，他都感觉到莫名的安心和欢愉。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Vanoss有过一两次当鬼的经历。但是他实在不喜欢整个公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孤独感，也不喜欢无头苍蝇一样毫无目的地乱转。Vanoss尤其不喜欢当他呼唤，四周全是回应可他却什么都看不到的恐怖。那几次游戏于是理所当然地以Vanoss投降告终。小小的孩子本来不是那么懦弱的、轻易放弃的性格，但是他总是掐着时间，在游戏开始的三十分钟之后大声喊着“我找不到你们快出来吧我认输啦”。孩子像是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不安似的努力掩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然后捏着小拳头等着他的同伴们笑着从四面八方跑到他跟前。他们会嘲笑他，但并没有恶意，Vanoss于是心甘情愿被打趣几句，被围在人群中间羞赧地微笑，心里想着的却只是庆幸。

至少到最后他都不是一个人。

至少到最后他都不会是一个人。

 

Two.

在遇到那个对的人之前，觉得自己笔直笔直的Vanoss也曾正正经经谈过几次恋爱。对方总是很可爱的姑娘，她们或者温柔或者直爽，每次都让Vanoss有可与之长久的错觉。恋爱的时候他们也会捉迷藏……到后来这对Vanoss来说就像是某种确认的仪式一样。他会带她们到餐厅或影院，但最后他们还是会回到某个公园，然后Vanoss就会说——或者是引导对方说——

“嘿，一起玩捉迷藏吧。”

那时候Vanoss已经很大了。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的、身高一米八的、强壮得像一头狮子一样的男人。他再也钻不进那些对他而言无比矮小的灌木丛，也没办法找到所谓有着“隐蔽而宽阔”视野的藏身点。但是对他来说那从来都不是问题，因为从来都是他当鬼。女孩子们听到恋人的提议总是开心，接着蹦跳着跑开，笑着留下一句“你来找我吧”然后就消失在公园某个小建筑后面。即便Vanoss后来提出“Hey why not just switch our roles”，或是更明确的“下次你当鬼吧”，女孩子只是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摇头说不。

“You're supposed to be the one that finds me, aren’t you?”

男孩子总是找到女孩子的那个，不是吗？她们这样问他，睁大漂亮的眼睛，像一只鹿。

Vanoss从来不懂得怎样拒绝那样的眼睛。

于是他每次都笑着说“I suppose so”，然后攥着拳头在公园里四处寻找。彼时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为这种毫无目的的无助而沮丧的男孩，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因此而感到惊慌就真的太不成熟了，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一种浅浅的沮丧圈在自己的心脏。

幸或不幸，这些和他谈着恋爱的姑娘总是藏在那些离他很近的、很轻易就可以被发现的地方。一旦被找到，她们甚至会比Vanoss先一步说出那句“Got ya”，脸上的神情幸福而快乐。于是Vanoss总是很怜惜地觉得这些女孩子和他也是一路人，喜欢甚至渴望被寻找，被找到。他于是像爱着自己一样地爱着她们，抱着某种隐忍去珍惜，直到情感被耗尽。女孩子们离他而去，或是他先退缩。

这其中并不存在孰对孰错……Vanoss其实说不清楚他是怎样逐渐觉得累的。那可以只是一瞬间，像某种顿悟，他突然发现对面的这张脸无法支持他和他一起走完后半生的道路，然后一种阴暗的无力感就占据了他。他有时候自嘲地想或许自己就是这么娘的一个人……但他只是想有人承认自己的脆弱并像珍惜他的勇敢一样地珍惜它。Vanoss自嘲地想着或许这就是他的诅咒，一个不完整的人无法给予别人温暖和安心，也无法得到别人的抚慰。他想着或许最后他会妥协的。他会承担每个男人都会最后承担的期许，然后把自己当成刀枪不入去行走，去珍爱，去生活。

他会的。

Vanoss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再这样告诉Delirious。

 

Three.

出乎Vanoss意料的是Delirious反应里的肃然和……他不知道，那是愤怒吗？Vanoss记得自己笑了，因为对方的表情那么认真，认真得可笑。他记得Delirious指着自己的鼻子以年长者的身份教训自己。他记得他说“Vanoss你一点都不尊重自己要别人怎么尊重你”。他记得他最后手指头都戳到自己的脑袋上，一边跳脚“你他娘的到底听进去没有”。

到了后来，Vanoss就和Delirious在一起了。

这事情成得犹如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一样自然。一开始他们只是互相调笑互相乱骂的朋友，谈论游戏和……天知道，那些所谓的“Hot chicks”；但是逐渐地他们所能聊的话题、所想聊的话题越来越多，彼此也越来越熟悉。没有暧昧。没有试探。情感在每次通信每个字句底下不疾不徐地酝酿，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以至于最后Delirious的告白甚至也不过是对其他人的通知。

Vanoss不知道Delirious是什么感觉，他也从来没有问过。但是就他自己来说，他感觉自己早在那句表白之前就已经和对方谈了一个世纪的恋爱，以至于Delirious提着大包小包在自己的公寓门外笑说“Surprise”的时候他内心无波无澜，只有夹带着淡淡开心的理所当然。

但是当他们真的在一起，Vanoss才发现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不单单是他的伴侣的性别，还有对方对他的了解程度。他早该料到的，Delirious和他在成为恋人之前就已经是那么亲密的朋友，所有他们喜爱的、惧怕的、厌恶的、渴望的东西，他们彼此甚至比对方还要清楚。对于Vanoss来说Delirious尤其是……他总是有办法让Vanoss笑起来……Vanoss后来才反应过来早在他们在一起之前Delirious就一直那么明白怎样做会让他觉得最安心。如果每一天的生命都可以拆解成零碎的配件，像拆解一台机器，那么Delirious无疑是“Vanoss”这架机器最重要的骨架。某种程度上说，Delirious就是Vanoss的微笑。年轻的亚洲人不善言辞也不晓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温柔，但是小丑懂得。和他不一样，小丑不是像爱着自己一样地爱着他，而只是单纯地爱他……Delirious爱着Vanoss所爱的自己，也爱他不爱的自己。他珍惜他，仅仅因为那是他。

所以当Vanoss把Delirious揽在怀里，两人在某个雨夜躲在被窝里谈天说地讨论人生的时候，他——Vanoss逐渐才意识到，他们就像是两块拼图，那么完满地彼此契合。灵魂，身体。在他们面前是那么模糊的未来，却有那么清晰的彼此的影子。

于是他像对待他从前的女友一样带着Delirious去影院和餐厅，去球场和演唱会，去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他在Delirious面前原本就没有多少秘密，现在他索性真的把整个人都交托给对方——几乎整个人。

好吧，他承认，就算对面是Delirious，他依旧会感觉到隐隐的担忧。偶尔他还是会想到“诅咒”这个说法，它像是影子一样跟着他，没有固定形状，却是那么清晰明确地存在着。但是他想，他可以战胜它的……就算不能战胜它，他也可以试着去无视它。一切都会好的……Delirious是他所能想象的上天最好的恩赐，那双似乎一眼就能穿透人心的眼睛，他会不惜一切去保护。所以，所以……

“Hey Vanoss I’ve been wondering, like, a lot.”

低沉而温润的声音吓了Vanoss一跳。他转头去看走在自己身边的、手里还拿着喝了一半的可乐的恋人。Delirious正冲他微笑，他没有忍住也跟着笑起来：

“What?”

“Why don’t we play hide-and-seek here? You like it, don’t try to fake you don’t.”

突然的提议让Vanoss愣怔了一会。大脑当机，手脚出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下意识想要拒绝，但是Delirious看着他，眼睛里的笑意带着水汽看起来模糊不清。

“Vanoss?”

“Um? Oh, yeah, why not?”

最后Vanoss这样说，揉了揉脖子：“Go ahead. Pick somewhere and hide. I’ll catch you later.”

Delirious眯了眯眼睛，看起来颇有危险的神色。Vanoss看到Delirious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像一个恶魔，或是某种动物……大概是猫科动物吧？Vanoss这样不着边际地想，听着Delirious开口。

“No, I want you to hide, and I,”Delirious顿了一下，喝一口可乐。Vanoss顿时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干得发紧，“I’ll try to come to you. How ‘bout that?”

“Delirious，你……你不必要……”

Vanoss惊讶地发现自己连说话都不利索。但是Delirious笑了，抬手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说什么傻话？你在我这他娘的整个人都是透明的，想骗我？”Delirious说，就势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接近黄昏的公园行人渐少，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瘦削的样子看上去竟然是意想不到的脆弱。可是他脸上的笑容那么大，晃得Vanoss眼睛都发疼，“安啦，去躲吧。放心，我会找到你的，你不用等那么久。”

Vanoss不敢置信地眨一下眼睛，只觉得汗液直要从他的指头滴下来。

然后Delirious捂住眼睛，开始倒数。

一百。

九十九。

九十八。

 

Four.

如果不是和Vanoss聊天时随口说起，Delirious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互道晚安关掉电脑之后他试图去回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旧日，却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吃，连骨头都不剩。最后Delirious终于隐约记起一些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情节。在他印象里陪他玩耍的孩子也就只有他的姐姐和Cartoonz……小小的孩子像是小尾巴一样跟在两个人身后，不论做什么都像是在追逐。不是他嫉妒，但是他的姐姐似乎更喜欢和Cartoonz一起玩。这一点曾经很让他难过，但是因为姐姐一直是那么开心的模样，他也乐得当他的电灯泡，每天在两个大孩子中间摸爬滚打，三个人像是一个小铁三角一样坚不可摧。

Delirious一边回想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觉得胸腔暖暖的，竟然有些难受得想笑。

三个人之中，两个男孩子是不那么喜欢捉迷藏的，但是Delirious的姐姐喜欢，于是几人有时候也会加入到捉迷藏的小组里去。彼时Delirious还没有自己的小圈子，于是他又总是追在姐姐屁股后面去和那些年龄比他大几岁身材比他大几倍的孩子一起玩。Delirious从小就是好说话的、有些笨拙的孩子，场上没有任何人想当鬼的时候，几乎每回都是他自告奋勇——为什么不呢？孩子们尖叫着四散跑开，Delirious蹲在原地一边倒数一边想，为什么不呢？毕竟大家看起来都是那么高兴……而他也真的、真的并不在乎自己是在寻找还是被寻找。偶尔Delirious会耍赖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偷偷睁开眼睛找寻他的姐姐，每次都果不其然地看见Cartoonz拉着自己姐姐的手东奔西走。那时候的他内心真是踏实，于是当倒计时结束，他站起来拍拍裤子开始找人，心里默念着姐姐和Cartoonz的名字。

对于那时候的Delirious来说，这个游戏最大的意义并不在于把人找全，而在于找到姐姐和Cartoonz。只要最后可以顺利找到他爱着的这两个人，他就可以尽可能无视这个游戏开头带给他的茫然失措，也可以无视那所谓的“孤独感”。而往往，找到了他们其中之一就会“碰巧”找到另外的一个。姐姐和Cartoonz像两只小鸟似的形影不离，Delirious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又温暖。

那时候的小孩子步伐还没有那么稳，跌跌撞撞地到处跑，无比仔细地查看每一丛灌木，每一座城堡、每一个停车场，甚至每一堆可疑的落叶。有意思的是Delirious似乎对于“找人”有着天生的嗅觉。他总是可以很快找到大部分的人，唯独对于找到自己的姐姐不怎么在行。又或者是姐姐太过了解自己的弟弟，以至于她和Cartoonz几乎每次都是最后才被Delirious发现的那两个人。只是Delirious从来不提，于是她就不知道找不到姐姐的这种恐慌曾经是怎样地困扰着自己的弟弟，怎样在他的心脏都勒出深深的痕迹来，也自然而然地不知道Delirious是怎样在懂事之前就懂得了失去的痛苦。她每每只是看到弟弟向她走来，像她意料之中一样找到她，然后朝她露出最可爱的笑脸。

后来姐姐曾很多次和Delirious提起过，她有多高兴最后他找到她。Delirious还记得姐姐说话的时候带着的是怎样的神情……那种未谙世事的少女特有的温柔和忧郁，Delirious永远也不会忘记。“有人记挂的感觉真的很幸福呀。”她说，微笑，“被找到的感觉，真的是很幸福呀。”

再再后来，Cartoonz也曾经摸着他的头，像一个真正的兄长一样说过类似的话。开心。幸福。谢谢。这些词像是小小的火把一样扎根在孩子的心里。于是奔跑在公园某处的Delirious想着哥哥姐姐的话，就那样突然地笑了出来，活像个傻子。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单手撑住了世界的英雄那样，秘密而伟大。

小小的孩子祈祷着。我们三个人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呀。

永远都在一起就好了呀。

 

Five.

姐姐告诉他她和Cartoonz在一起的时候Delirious一点也不惊讶。他惊讶甚至觉得恐怖的是他们最后分手了。

八年。Delirious掰着手指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数过来的，从他十二岁一直到他二十岁，他所能想到的最让他安心的一段感情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被画上句点。他记得很多连当事人都忘记的事情——他记得姐姐是怎样云淡风轻地告诉他这个消息，也记得Cartoonz是怎样浅浅地微笑说抱歉现在才告诉你Delirious。他甚至记得他们是怎样在分手后不久就又各自找到新的恋人，继续他们爱情的长跑，却都不再拥有对方。但他们的确还是朋友，毕竟青梅毕竟竹马，有时候见面他们甚至会相互向对方抱怨自己的现任，向对方求取生活或工作上的建议，甚至带上各自的恋人——还有Delirious——一起来一场公路旅行，就像他们曾经那样。

但是Delirious总是无法从心底里适应这种变化。也许当事人比谁都看得开，也许当事人比谁都更宽容，但是Delirious不行。有时候他们三个人又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聚会结束的时候他往往不知道自己该跟在谁身后走。于是他干脆每次都找借口在餐厅多坐那么几分钟，等到姐姐和Cartoonz各自坐上回程的车他才慢吞吞站起来，走进夜晚的城市。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多余。

回家之后他吐了。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但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他迷迷糊糊地觉得生活真是他娘的无常，真是他娘的无望和可笑。他那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那么不成熟的一个人。他一直都依赖着姐姐和Cartoonz生长，就像墙上的爬山虎。但是现在墙塌了……那些砖块撕扯着他的身体砸在他身上，他觉得莫名其妙地疼，又觉得自己疼得可笑。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Delirious做了个梦。他梦见他们又回到那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姐姐和Cartoonz挽着手叫他闭上眼睛，他于是顺从地捂住眼睛原地蹲下，开始倒数。一百。九十九。九十八。他一边数一边吞咽着不存在的口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一并吞下，这样那样东西就不至于哽在自己的喉咙堵塞他的气管。六十一。六十。五十九。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偷看，然后他看到姐姐和Cartoonz互相甩开了手朝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他放下手，感觉双脚双唇都在颤抖。然后他一边数一边紧紧圈住自己，蜷缩起来像是要缩到地底，睁大眼睛看着他深爱的两个人在他视野里消失。计时结束后他终于站起来，可是他却不知道要向哪里走了。小小的孩子被自己困在原地。

姐？姐姐？Cartoonz？Toonie？你们在哪？

好像没有人在等着被他找到了。好像没有人需要被他找到了。好像没有人是他能找到的了。

那种疼痛曾经那么清晰。只是后来时间久了，Delirious也逐渐就忘了。

他还指望着一辈子都不记起来呢。

 

Six.

所以Vanoss说起他小时候如何喜欢捉迷藏，如何期待着被发现，现在如何怀念那样的感觉的时候，Delirious仿佛看到上帝老爷爷摸着胡子朝他开了一个玩笑的模样。原本他只当Vanoss是一个朋友。和许许多多朋友一样可与之言不可与之交的朋友。但是逐渐地，就像是沿着某条铁轨前行的列车，Vanoss打开他的盖子，用不可思议的温柔和小心触摸盒子里最柔软的部分的时候，他是真的吓了一跳，却不急着拒绝。他觉察自己的异常，并且知道对方也有相似的感觉。晦暗不明的未来在触手可及处向他发出邀请。他目视，却不敢回应。

这一切看上去真的太理所当然了不是吗？就像是早有安排，或是按着剧本进行的歌剧，他不可避免地走向同一个结局——最后他妥协，他告白，他拉着行李坐上车敲开Vanoss公寓的门，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有预谋的冒险。他微笑，内心却是惶惑。直到他被年轻的亚裔轻轻圈在怀里，听到那个人安心说你终于来了，Delirious才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做错决定。Delirious在那个怀抱里抬起头，他看到亚洲人棕褐色的深沉的眼睛，不自觉地就笑了。

这就是他爱的人……这就是他的爱人。

Delirious这样告诉自己，带着某种几乎盲目的自信。

他于是和Vanoss一起生活，像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虽然他们都知道对方已经足够了解自己，但是Delirious仍能够强烈地感觉到Vanoss对他的用心，沉默却坚定。他有时候会开Delirious的玩笑，或是制造趣味不明的恶作剧，甚至把Delirious欺负得体无完肤，但是——Delirious原本也是和Vanoss一样细腻的人，Vanoss对他的珍惜和好他看在眼里也放在心上。同时他也喜欢逗Vanoss开心，也懂得——不管他自己本人知不知道这回事——怎样可以让Vanoss笑起来。他有时候不愿意承认，或是羞于承认的是，他真的很喜欢被需要的踏实的感觉。于是看到Vanoss最终笑起来他真的觉得……啊，世界真是无比美好。年长者在这段感情里幸福得像个小老头。

但是有一点……他一直惦念，而Vanoss迟迟不再提起的事情——

捉迷藏。

Delirious看着自己的恋人。Vanoss在出神，他看出来了。他在想什么呢……捉迷藏吗？可是为什么Vanoss不再提了？原本在他告白之前，Vanoss不时就会说起。Delirious走在自己的恋人身边，手里握着可乐，心里小心地盘算。他可以隐约感觉到Vanoss的担忧，就像他自己一直以来那样；他甚至比Vanoss更清晰地感觉到不可言说的不安。于是他终于决定开口了——一如他们彼此无言地承诺的那样去珍爱并支持一个完整的对方：

“Hey Vanoss I’ve been wondering, like, a lot.”

他看到Vanoss脸上的疑惑。他笑了。

 

Seven.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Delirious一边倒数，一边感觉自己脖子上汗毛都倒竖。他感觉到自己手心出了汗。隔着手掌他的眼睛亦能感觉到阳光逐渐收敛，人声散去。周围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几乎听到自己的默念成了吟咏。傍晚的公园暑气未褪，空气已经有了凉意。Delirious耐心数到最后一个数，然后他睁眼，将帽衫自带的帽子披上脑袋，然后在几乎没有人的公园里喊：

“藏好了吗——Vanoss？”

没有回音。Delirious突然感觉到一阵凉风。他四处望了望，胸腔里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渐凉的气温还是紧张。他又试着喊了一句：

“我要来找你了，Vanoss。你藏好了吧——”

风过的时候树木手舞足蹈地絮叨着些什么，Delirious听不懂也无心去听。他开始行走，缓慢地不知道是在散步还是为游戏热身。Delirious把双手藏进连帽衫的口袋。晚霞流进他的眼睛，把他眼睛里的蓝搅动成更璀璨的颜色。他于是在暮色四合里停下来，闭眼，吸气，吐气，而后他睁眼，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他记起来自己小时候到处跑来跑去找自己的姐姐的模样。他有了短暂的幻视。他像是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自己面前跌跌撞撞地奔跑的样子。对于孩子而言有些宽大的衣服耷拉着下摆，裤脚摩挲着地面的砂石。

Delirious突然就觉得难过，又突然觉得这都没什么。他只是漫无目的般地行走，朝着某个方向，然后在瞥到那一小截从灌木丛后面露出来的红色夹克的时候微笑起来。

……Got ya.

 

Vanoss花了很长时间心理暗示，又花了很长时间四处乱跑，再花了很大力气才终于把自己塞进了某一从灌木里。衣袖和裤子被常年困在枝桠间的水汽浸湿，他浑若不觉，在对他而言过分狭窄的空间里艰难地这里拉拉那里扯扯，企图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他原本不是这么笨拙的人，看他和朋友们玩Gmod就知道了，他玩捉迷藏的技术高着呢；只是当他看到这一从灌木，就再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隐藏地点——比如，他最经常做或是最滑稽的，躲在Delirious屁股后面，等他站起来就跟在他后面走。Delirious永远都不会去注意自己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或是故意装作没看到。他只会一根筋似的往前，往前，有时候看起来竟像是悲壮的死士。于是Vanoss总是知道该如何吓唬Delirious，他会在他们看完恐怖电影之后跟在Delirious后面然后在对方上完厕所放下警惕的时候突然蹦出来——

记忆被生生地掐断了。Vanoss摇了摇头，试图继续他的思路。他捏了捏拳头。自小注重体育锻炼的亚洲人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像是岁月故意给他炫耀的资本。自从他开始运作自己的事业，Vanoss锻炼身体的时间也渐渐少了，但是那层茧还在，顽固地像是一枚巨大的肉色的钉子。Vanoss隔着那层茧有一搭没一搭地四处摸索，打发时间或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对，为什么他需要冷静？他只是在玩一个游戏而已需要什么冷静？

然后Vanoss才终于发现自己胸腔燥热得厉害。不知道是小鹿还是蝴蝶在他的心脏里胡乱地碰撞撕扯。他想起来自己所能回溯的最久远的记忆，他想起来当他还是不满十岁的小屁孩，他也是怀抱着相似的情绪等着家人来找到自己。他忍着笑一边想着这一切看上去该多可笑——两个成年人，男人，像是女孩子或是小屁孩一样玩耍，一边捂着嘴巴企图把那些兴奋的蝴蝶困在身体。

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他。套着连帽衫插着口袋像是一个小地痞小混混一样摇摇晃晃却笔直地朝向自己走来的Delirious。Vanoss心说这他娘的还不到二十分钟呢，但是那个蓝眼睛的家伙像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眯着眼睛朝他的藏身处傻笑，然后伸手拨拉开灌木的枝桠：

“Got ya.”

 

“Yeah you’ve got me.”

 

Eight.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地过去。热恋期结束后他们几乎不再捉迷藏，慢慢地连出门都减少。随着年龄渐长Delirious甚至连动弹都懒了，每天瘫在家里等着被投喂。Vanoss笑说自己养的是一条狗，被后知后觉的Delirious跳起来满屋子追着打。家里每天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小夫夫俩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生活平淡却很让人满足。三年。七年。第一个十年，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都说岁月是刻刀，可这把刀不知道为什么到了Vanoss和Delirious这里就钝了，坏了，独独留下咸涩的锈味。

第四十五年到的时候Delirious吵着出门。快七十岁的老头颇有倚老卖老的意思，一边叨叨念着蓝宝石婚一边数落Vanoss没有好好为纪念日做准备，腿脚都已经没了力气还抵死不愿意拄拐杖，非要Vanoss亲自搀扶。东方人拗不过，开始还老老实实地搀着他到这去往那走，走了一会他也不乐意了，仗着小几岁丢下Delirious拔腿就走，十秒不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被打开好一大截。Delirious在后面笑着骂他，不留神笑岔了气，在原地又笑又咳好险被自己噎死过去，吓得Vanoss脸都白了。后来两个人躲在树下避暑，Vanoss帮Delirious顺气，也趁机开始叨叨。两个老头各有烦人的地方，彼此都很看不顺眼。Delirious只听了三句就立马转移话题，两个人吵吵嚷嚷，太阳也慢慢就下山了。

公园里人慢慢地少。Delirious和Vanoss看着人群渐渐稀疏，最后整个公园就只剩下他们……和一群捉迷藏的晚归的孩子。Vanoss和Delirious拄着下巴看孩子们玩，渐渐地什么话都不说了。等到孩子们玩够了回家，Delirious才别过头朝Vanoss笑一下。

所谓的蓝宝石婚也就这样无惊无险地过去了。

 

那一天是什么日子来着？Vanoss忘了，Delirious应该也不记得。大概是什么大日子临近，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于是商量着出门。那时候Delirious终于很认命地用上了拐杖，但是偏又赌气似的叫人在拐杖上刻了好几个超级英雄的标志。出门的时候Vanoss笑他过时，说他那些所谓的“超级英雄”年轻人中间早就不再流行，被Delirious狠狠一句“老子就是潮流”堵回来，憋笑几乎憋出内伤。Delirious就势把拐杖丢在家里，指着Vanoss的鼻子要他扶着他走到超市去。

两个老头对于自己的年龄一点没有自知之明，偏偏喜欢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奇怪的小事上互相较真。Vanoss的身体从来都比Delirious好，于是笑骂着接过年长者的手，皱巴巴的皮肤贴上另一张皱巴巴的皮肤。Delirious感受着Vanoss的手，有点惊讶自己竟然真的和他走到了现在，看着那双手出了一会神，竟被Vanoss抓着敲了一下头。他有点生气地别过头去看，Vanoss脸上却是那一如既往讨打的笑脸：

“老男人的手有什么可看的？那么丑。”

“我乐意，你管我？”Delirious习惯性地呛回去。

“我当然管着你了。要是等到浣熊当家，啧啧，我都不知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Delirious哼唧了一声，越来越慢的脑子转不过来，干脆直接认栽，一副年迈国王的神情对着小几岁的爱人指手画脚。Vanoss看着好笑，装作恭恭敬敬地伺候他的老国王，走到公园了就故技重施，撒了手迈几大步，把Delirious甩在身后。Delirious反应了一会才笑出来，撑着周围的树掩饰双脚的颤抖，一边抖一边骂，看得Vanoss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心疼。

Delirious在原地笑了一会就觉得累了。他模糊地想着人老了真是麻烦啊真是虚弱啊，闭上眼想给自己顺气。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在他闭眼的瞬间，甚至是在他闭眼之前，黑色的小点就争先恐后地跳起来遮盖了他的视线。那一瞬间他突然无比害怕，于是他用尽力气想呼喊，但是，不，他没有办法说话。

Delirious倒下去的时候Vanoss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一个玩笑。巨大的恐慌攫取他，像是绳索圈住他的喉咙。他忘了自己最后是如何向周围的人求救，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把Delirious送到医院去的。他只记得他听到自己在叫Delirious的名字，他记得看到Delirious没有血色的脸，他记得当Delirious最后终于睁眼，身体被包裹在病床里，却还是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他抓着他的手。他看着他的眼睛。他听着他说话睡觉时候浅浅的呼吸。

那时候他们都知道，快了。

时间不多了。

 

Nine & END.

那天是Delirious把自己叫醒的。满脸皱褶的老头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沟壑都溢满水汽，蓝色的，就像他的眼睛。Vanoss恍恍惚惚看着那张笑脸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Delirious精神最好的一次。但是他的狂喜只是一瞬间。当他惊坐起来，他才看到Delirious脸上那些水汽是半干的泪。他哭了，可是为什么？Vanoss习惯性伸手去够那双眼睛，手在半空被Delirious握住。他感觉到病人的手在颤抖。

“Delirious……？”

Delirious看到Vanoss脸上的疑惑。衰老的爱人笑起来，隐约还是当年的模样。

“Hey Vanoss I’ve been wondering, like, a lot.”

 

Delirious很想揉一揉额头。晕眩的感觉随着血压升高开始又一次压迫他的神经，可是他甚至抬不起手去摸到自己的太阳穴。

“我想最后再玩一次捉迷藏，但是这一次，换你来找我。”

“你不是很喜欢捉迷藏吗？反正每次都是我当鬼，这次你来？哦不对我很快就是真的鬼啦哈哈哈……”

“Vanoss？Vanoss你在听吗？别哭……别哭，有什么好哭的呀？”

“……好了，对不起……你不要哭了。”

“Vanoss……”

 

很久之后Vanoss才终于抬头微笑，轻声地应他：

“我知道了。”

没有挽留，也没有煽情。生老病死，天道人伦。就算他不愿意懂得，年月也会教给他。生死这件事情，他和Delirious都看得很淡，放不下的只是彼此的挂念而已。

“只是这一次不同以往。”Vanoss挣扎着说，狠狠地吞咽，却不知道吞掉的是什么，“你要是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所以，不要躲得太隐秘。”

Delirious愣怔地看着他。他看着Vanoss缓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疼痛却隐忍。同样年老的男人露出让他安心的笑。

 

黑暗跳动着覆盖视线的瞬间，Delirious看见Vanoss捂上了眼睛。黑暗里他感觉到自己静默的笑，有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轻声说：

一百。

九十九。

九十八。

 

Fin.